阿東不喜歡在墳場裡談生意。從踏進墳場開始,他腳底便生疙瘩。雖然這裡非常僻靜,但四周的墓碑如鋸齒起伏,似乎都在警戒,他們這行不能粗心大意也不容失手,否則,你不是被人做掉,就要送自己上路。
這裡是跑馬地墳場,建於十九世紀,為香港開埠早期成立的墳場之一,安葬涵蓋本港自開埠以來的各式人等。
開闢殖民地的歐洲士兵的墓碑殘缺不堪。
傳教士的墓碑頂上有十字架。
明治時代的日本商人和娼妓的墓群裡種了一株株半枯萎的櫻花。
清末革命分子的碑上不刻名字。
華人富商和議員的墓碑設計講究。
二戰時抵抗日軍的英軍墓上有頌讚英勇的銘文。
墓園其他住客還有抗英愛國分子、電視和電影的導演和演員,及其他社會精英。
這些曾經在殖民地時代登台的人,如今長埋黃土。不管生前擁有哪個身分,但死後只分成兩種:有人拜祭和被人遺忘。
阿東每次去的園區都屬於後者,裡面的墓碑都爬滿青苔長滿雜草,沒人打理,功能就只剩下證明逝者曾經存活於世。
阿東打從心底認為,被人遺忘不盡是壞事,他們這行被記著才是他媽的大麻煩。
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九月下午,墓園裡沒有一點風,悶熱得能把人蒸乾到只剩下骨頭。
他的視線範圍裡除了兩個在樹下乘涼抽煙的清潔工外,就只有頂著陽光向他走來的中介董小姐,跟幾千座墓碑和幾千個鬼魂。即使它們聽到交易內容,也無法道出半點風聲。
董小姐年過四十,永遠白衣黑褲,臉容雖然永遠保持肅穆,老實說他覺得她風韻猶存,也是他喜歡的類型。
和他空手而來不一樣,她每次來都手持菊花,分贈到不同墓碑。
他懷疑董小姐的先人葬在這裡,但從來不過問。如果她要說,就會主動提出,所以他們之間的談話只圍繞生意,連問候對方的閒聊也沒有。
他喜歡這種冷漠和抽離帶給他的心境平和,沒有多餘的感情羈絆,否則他和董小姐就算沒糾纏不清,而只是對她單方面的愛慕,也難免會影響和她的合作,影響對她的判斷。
和這種長得出眾但背景複雜的女人走在一起,他很有可能無福消受,不得善終。
他靜靜看著她。她分完手上的花後才開口直入正題。
「所有司武家的人都得死,這是客戶的要求。」
阿東沒聽過司武這個姓氏,但對百家姓有點常識。
就算再冷僻的姓,一千多年來,人數不會少到哪裡去,你怎能殺光?
這次的order未免太強人所難了。
阿東沒有把想法表現出來,否則只會顯得自己無能。
「這個『所有』是多少人?」
「司武這個姓氏出自大嶼山西嶼一個圍村,人丁單薄,子孫不多,就算加上外嫁女成員的家人,現在全世界加起來只有五十多個成員,從四歲到七十八歲。」
這人數還比較像樣。
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話,這個行動的規模——」
「司武家每三年舉辦一次家祭,到時所有海外家族成員都會回來香港。不過,因為疫情,家祭同春秋二祭都停辦了兩年,只要政府取消入境隔離政策,下次家祭就會在一個月內舉辦。」
「家祭表示有宴會,對嗎?」
「沒錯,我到時會給你指示。」
「那些外嫁女成員的後人並不是姓司武,須要幹掉嗎?」
「當然,女成員的孩子也有司武家的基因。」
「冚家剷」這句罵人全家死光的髒話他常掛嘴邊,但從沒想過有人會提出這種要求。
不過,在他們這個行業,只要客人付得起令人滿意的費用,就沒有不合理的要求。
墳場外有車突然響起刺耳警號,引起幾十隻鳥同時從樹上飛起,繞樹鳴叫,像暗示這次行動一定驚天動地。
他不是YouTuber,不須要刷流量,愈低調才愈安全,所以希望除了圓滿成功,也可以全身而退。